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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体育 – 在乡土与AI之间探寻“新质”

金赫楠:最近读了你的《龙凤歌》,第一反应就是,作为小说家的胡学文究竟还有多少压箱底的乡土经验和情愫,能支撑这么多年来的乡村题材写作。其实我知道你的城市生活时间和经验积累已远超早些年在老家的生活,但你的小说似乎只对故乡的人和事发生兴趣。

金赫楠:我能否这样理解,提起笔就下意识地把人物和故事展开的基本空间落在农村,可能与你内心深处的自我想象和认同有关,就像沈从文,人在城市里,生活方式表面上随着城市里的节奏,但只有精神和记忆回到乡村,写作时你才能有底气、有把握,是这样吗?

金赫楠:我从读者和研究者的角度看,也许乡土题材小说现在是最难写的,要面临诸多难度:比如在极为深厚的乡土叙事传统下,数代作家已经构建了丰富的叙事模式和主题,后来的写作者很难避免受到影响,会有“影响的焦虑”;比如这些年来城市化的加速,使传统乡土经验逐渐消失,作家需要面对的是快速变迁中的复杂现实,如何捕捉变化中的乡村面貌是巨大的挑战;另外读者的审美期待也在变化,当代读者可能对传统乡土叙事感到审美疲劳,期待读到不一样的作品,作家需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平衡。而另一方面,乡土写作却又早已是很多作家的叙事惯性和舒适区。如果说已然成为庞然大物的乡土文学传统构成写作者共同的“根”,不同代际的写作者对新的叙事空间的寻找则永远在路上。

金赫楠:《龙凤歌》的叙事节奏不紧不慢,即便在描写相对激烈的事件时,也未打破这种沉稳的节奏。想起《有生》的叙事节奏其实也很有几分这样的感觉。我想这种叙事考虑与作者选取的叙事视角和叙事意图紧密相关。舒缓笔触下,读者有充足的时间去感受人物的情感变化,体会乡村生活的细腻之处,深入思考人物命运背后的复杂因素。小说最吸引我的就是贯穿其中的命运感,尤其是几代女性的具体生活和人生中展现的那种个体选择与无从选择之间的角力,很动人。这部小说你写了多久?

金赫楠:当然,好的小说最终注视与近身的一定都是具体的人。其实也不用在意评论家如何阐释和归类你的小说,作品写出来了就不属于你自己了。比如我读《龙凤歌》,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就是马秋月、朱红这几个女性角色,她们在传统与现代、命运与自我之间的挣扎与觉醒,我写《龙凤歌》评论时就是从这个角度分析阐释的。刚开始看小说时我就在琢磨,为什么以马秋月的梦游作为开篇,看到后面大概明白了,马秋月的梦游开篇或许具有象征和隐喻意义,预示了她命运的不可控。你很擅长写乡村场景中的女性,《麦子的盖头》《飞翔的女人》《有生》,她们的苦难或牺牲,她们的韧性和主动性。

胡学文:完成《龙凤歌》后,我深感疲惫,后面的创作要缓一下,正好读读书。从去年到现在,我研读了《巴黎评论·作家访谈》(1-6),细细品咂了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所有的名字》与《死亡间歇》,还有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的《我们的土地》。此外,我还涉猎了一些游记,是清末外国传教士、医生在中国的见闻实录,从别样视角展现往昔,饶有趣味。你呢,最近读了什么书?

胡学文:《耶路撒冷三千年》我也要读一读。我去年的阅读有两点感触颇深:其一,从写作的独创性而言,我们尤其是我,尚有很大的差距和提升空间,诸如富恩特斯、萨拉马戈等作家,有太多值得我们汲取学习的地方;其二,在写作内容上,他们这类作家不为任何外界因素所左右,就这两点,我们恐怕得追赶好些年。好书浩如烟海,想读的也不计其数,可如今精力大不如前,尤其是视力下降,阅读速度放缓,数量也减少了。现在我还会在手机上听书,尤其是历史方面的非虚构作品,有一些我都听了两遍。

胡学文:好电影确实要看,最近我看了黑泽明的《七武士》《野良犬》,以及印度电影《因果报应》,还有过去看的《误杀瞒天记》和《宿敌》,都相当出彩。这几部电影有几个显著特征:其一,故事扣人心弦,观看时需全神贯注,稍一分神便跟不上剧情。其二,它们并非单纯讲故事,故事背后关联着印度的政治、文化、宗教、种族、学校教育等诸多层面,最终都聚焦于人物命运。正如我们之前谈及的,人物恰似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世间万象。这不仅引人入胜,还时常给人带来震撼。其三便是原创性,无论是故事内容还是讲述方式都别具一格。能打动人、触动人、震撼人的作品,便是佳作,电影和文学概莫能外,你看到有好的影片也推荐给我。

胡学文:是啊,对我来说写小说之余读有意思的书和看点好电影,一来是精神生活的重要构成,另一方面又可以开阔视野。人的审美养成便是这样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吐”重要,“吞”更重要。我现在很喜欢读杂书,不仅仅是写作需要,也是觉得有趣。有的太厚太专业,比如家具、货币方面的,都极其厚重,很难一字不落从头读到尾,但读一部分也会受益。还有一些地方史我也感兴趣。再一个“吞”,就是生活经历和人生阅历,有些是主动拥抱,有些可以说是砸到头上的。于个体,舒适和平静是最好的,对写作者而言,经历过才能真正体会和洞彻。

金赫楠:你试用过DeepSeek吗?据说这是今年2月份以来文字从业者见面的开场白和问候语。

金赫楠:和两年前ChatGPT问世时相比,这次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2023年初时人们对ChatGPT的关注还停留在将其作为一个可以容纳诸多文学文化思考的话题来讨论,让它写首诗似乎更多也只是好奇心驱使下的“试试看”,但现在当算法更强大的DeepSeek出现时,朋友圈贴出来的都是直接向它各种提问之后的答案以及给出各种具体要求写出来的文学作品。我试着用它生成了一堆作品,比如做了四言古诗、补写了《笑傲江湖》以及《狂人日记》的文学评论……

金赫楠:有点受刺激,ChatGPT我没用过,其他几款AI程序我试过,那些写出的文学作品基本都是一眼假,但是DeepSeek生成的文本在“仿真”效果上的智能水平还真是很强大。狼真的来了。

金赫楠:我试了让DeepSeek写几种体裁,其中文学评论写得最差,中学生作文感太强,算是让我稍稍安心。但转念一想,AI引发的最大危机其实可能首先就是原有文学批评体系的失效。

金赫楠:我看到现在有些文学刊物明确不接受AI投稿,但也有的刊物在主动征集人机协作的作品,显然对这个问题文学界还没有达成共识。我想可能大家目前还受困于一个文学伦理上的不确定——这种机器和程序生成真的是创作吗?小说、诗歌包括文学评论等,一直以来都是个体的、原创的,强调的是作家作为创作者的主体性。比如我们阅读《红楼梦》,不仅是置身荣宁两府之外围观热闹,更是在和作品背后的曹雪芹对话,和几百年传承过程中无数关于《红楼梦》的阅读者和研究者们对话。去年,一篇由AI创作的小说《机忆之地》获得了江苏省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赛二等奖。这篇作品不仅情节完整,情感表达也相当细腻,让很多读者误以为是人类作家的作品,而围绕这个事情争议的核心不仅在于文本质量,而在于“作者”概念的改变甚至崩塌。我们欣赏某部文学作品,除了被故事、人物本身打动,还有另一重审美是针对创作者的,读者对文本背后那个如此有创意、有文采的写作者的钦佩、好奇,共同构成阅读时的美好感受。而一旦我知道自己阅读的文本,只是程序把已有的小说充分碾碎、重新排列组合的粘贴物,无论这文本本身呈现得如何完美,我个人目前是不太能接受AI作品被纳入正规投稿、正式发表的范围之内,但也许以后想法会变,面对如此加速度的技术和文化之变,我不打算太固执。

金赫楠:也许我们要乐观一点,AI或许能为文学创作带来新的可能。比如,它可以帮助作家突破思维定式,提供新的叙事角度,人与AI的互动可能催生出全新的情感模式和文学表达。我们从今以后都注定与它周旋和纠缠,没得选了,所以谁也没法装作看不见,AI时代是每个人今后的基本处境,必须学着与它相处,进而学会最大限度使用它,某种意义上“驯服”它——如果人机协同有一天成为写作的主流,也最好是承认技术工具的辅助价值,但坚持人类意志的终极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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