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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体育 – AI 写作与人类创作的未来

郭珊:DeepSeek,也就是深度求索,作为一款国内开发的大型语言模型,自问世以来就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自今年一月份问世以来,AI生成的各种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在网上广为流传,而关于AI写作能否超越甚至取代人类写作的相关讨论,热度也持续攀升。王威廉、陈楸帆两位老师都在大学里开过课,威廉教的是创意写作,楸帆教的是AI写作,同时也身兼作家与研究者两种身份。这种组合让我对今天的谈话充满了期待。

威廉在最近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提到八年前曾经参加过一个论坛,当时有一个议题是AI写作是否会超越甚至取代传统的作家写作,你当时注意到,参加会议的人分两拨,传统的写作者基本站在人类这一边,科幻作家基本倒向AI那一边。你怎么看待这个有意思的现象?

郭珊:您的态度有这么大的变化,我想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这些年来以disc为代表的AI写作机器有了非常大的进步。从ChatGPT到DeepSeek,很多人都试过,觉得DeepSeek的语言表达方式更加贴近我们中国人的习惯,表达更加流畅自然。八年前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间节点,楸帆正好也是从那个时间段开始第一次尝试把自己的作品输入一台语言模型,并且创建了属于个人专属的语言模型,名字很有意思,叫陈楸帆2.0。作为有实战经验的人,这么多年下来,你怎么评价陈楸帆2.0的表现?

之前与AI共创的过程中,我时常反思:创作的主体是人还是机器?如何定义“写作”这个行为本身?从技术层面看,人工智能与人脑的认知机制有相通之处,但并非对人脑的简单模仿。从创作实践看,人与AI是协作关系。AI负责那些相对结构化、数据易于学习的部分,如替换名称、细节扩展、风格变迁等;而统领全局、把控方向、判断,则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抽象与审美能力。然而DeepSeek的推理能力却使得AI能够“蚕食”甚至“僭越”到人类创作的领地,最大限度地取代本应由人类意识执行的任务。

在我看来,在发展初期,AI可能被视为一种协作工具,但现阶段,它已经对人类的创造力和主体性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郭珊:您提到的这种现象非常有意思。我注意到您最近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名字叫《神笔》,小说的主角其实也是个小说家,名字叫陈啾凡,有一种很强烈的自传色彩。在这部小说里,语言模型不仅完全推翻了主人的意志,甚至有了自己的意志,生成了小说,还可能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改变了历史的真实经历。这是一个脑洞大开的设定,我很喜欢。我想很多读者和我一样有这样的困惑:在您小说中提到的那种人类写作被AI操纵甚至被绑架的心理状态,是不是您自己也有很深切的感受呢?

在青少年们养成深度阅读、独立思考和创作能力的关键时期,如果过度依赖AI完成学习和创作任务,其相关能力将无法得到充分发展,大脑中负责这些功能的区域也将缺乏必要的训练。这将直接导致他们逐渐丧失自主学习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而这本应是教育的核心目标。更进一步,考虑到大多数人倾向于选择最省力的方式,这种过度依赖很可能导致他们成为被动的“无用阶层”,缺乏主观能动性和批判性思维,成为被算法喂养的“数字宠物”。与此同时,少数金字塔顶尖的科技精英则能够有效利用AI以几何倍数放大智力、信息、资源上的优势,同时保持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创造力和批判性思维,从而与大众拉开越来越大的差距。这种“超级马太效应”将进一步加剧社会阶层固化,形成难以逾越的鸿沟,一幅割裂的社会图景正在徐徐展开。

面对AI带来的巨大结构性冲击,我们并非无能为力。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提升全社会的“AI素养”。在“无条件投降”之前,我们至少要从知识、能力与伦理等角度深入了解AI,了解自己所面对的挑战和机遇。这不仅是一种积极的抵抗姿态,也是保持个体主观能动性、避免被算法同化奴役的关键。我们需要教育公众,尤其是年轻人,认识到AI的局限性,鼓励他们发展独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维,挑战、超越,而不是盲目接受AI生成的一切内容。

郭珊:您刚才提到的这种隐忧,让我想到威廉之前也有过一个科幻小说集,而且您二位的作品都喜欢设定在近未来,就是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的未来。在《野未来》里,我记得有一个故事讲到记忆复制。刚才楸帆提到创意有可能被AI颠覆,您在小说里其实也谈到了类似的一些隐忧,比如我们以为我们的情感是专属的,记忆是专属的,但AI可能会颠覆这一切,对吧?

郭珊:现在大家都觉得AI的技术已经提升了,人机协作好像成为一种大势所趋,有一种“打不过就加入”的感觉。不过有些作家朋友心里还是有一层安全底线,他们觉得写作是基于自己独特的经验或情感体验,这是AI无法取代的。但刚才您提到,连创意、情感、经历、记忆,这些原本被认为独特的东西,未来也有可能被AI颠覆。楸帆觉得呢?您作为科幻作家,也会关注很多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东西,比如在您的代表作《荒潮》里有很多全球语境下的极端天气变化、环境治理、病毒扩散等宏大命题。但如果AI也说“我们作为硅基生命,也是生命共同体,我们对地球负有责任”,并且生成类似的科幻文学作品,您会觉得在题材上被挑战吗?

AI将对传统的出版业和传媒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我预估,理论上它能够取代95%以上的人类从业者。这并非危言耸听,新闻业早已经进入采编审发逐步自动化的快车道,而对于文学创作者而言,除了少数已经建立起稳固个人品牌的头部作家,大多数人的市场将被AI生成的海量内容淹没,并且能够以低价高频的方式进行个性化定制。新作者的出头机会将更加渺茫,写作甚至可能沦为一种自娱自乐的行为,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承载谋生的希望。与此同时,大众的阅读习惯和审美倾向也面临着被AI创作内容潜移默化“带偏”的风险。在算法推荐机制的主导下,流量更容易向AI快速生成的内容倾斜,人类原创作品将被边缘化,逐渐失去其应有的关注和价值,这是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文化危机。

郭珊:现在DeepSeek这类语言模型似乎对类型小说比较得心应手,国内已经有专门开发的写推理小说的AI,像disc-r,开始和写作平台签约推广,鼓励作家们去使用。其实很早以前,一些头部视频平台在制作自制剧时,就已经引入了大数据来给他们做参考,只不过当时不叫语言模型。精细到什么程度呢?比如古装偶像剧,男女主角在一集当中什么时候相遇、什么时候牵手、什么时候接吻、什么时候掉下悬崖、发生什么激烈的戏剧性反转,都能给出提示,甚至作品投放市场时,最适合找哪个演员来演,它都能给出很有参考性的建议。我也问过一个做编辑的朋友,他觉得自己的位置暂时还算安全,因为他写的是那些婆媳关系剧,除非AI有育儿经、有这种家长里短的经验。但我想,也许真不一定,就像楸帆说的,如果AI吸收的学习模型够庞大,它可能真的会无中生有,哪怕它是个机器人,它也可能自己模拟生成一段想象中的家庭伦理大戏。作为有科幻文学创作,也有传统文学创作经验的作家,威廉有没有类似楸帆这样的担忧呢?

郭珊:除了著作权的归属问题,还有一个接受度的问题。美国有一个数字艺术大展,有一幅画作《太空歌剧院》得了头奖,很多参赛的艺术家去投诉,说AI的作品怎么能拿头奖。虽然最后得到了认可,但也引发了很大的争议。威廉之前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提到,2024年日本最主流的文学大奖之一芥川奖,它的获奖作品《东京都同情塔》,作者承认是AI和他一起完成的,有5%的内容是AI生成的。我想问两位,能不能大胆预测一下,像我们传统主流的大奖,比如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将来会不会向AI作品开放?这个时间是不是很快就会到来?

郭珊:我们今天聊的这个主题是DeepSeek,我今天也让它作为场外的一个特殊的嘉宾,给两位提了一个问题。它想知道两位的作品当中都有很多关于科技与人文关系的探讨,那么两位怎么看待科技的发展对于人类的道德情感、社会结构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当探讨这些话题的时候,如果AI生成的作品也是探讨上述话题的,那么这样的AI作品又会给人类作者带来什么样的启发呢?

工业革命时期,人们对机器产生仇恨。可如今没有实体的、可以砸烂的机器,所有东西都以无形的数据形式被存储在云端,所以人会感觉更无力。我想,精神问题会成为普遍现象,这是比较悲观的面向。

比较乐观的一面是,年轻人如果在掌握实用技术的同时保持主观能动性,就不会被轻易带偏。就像庄子说的“物物而不物于物”,人与机器之间应该建立一种生成型的、有机的、互相激发的关系,而不是人依附于它、被它操控。

我认为,对人的生命教育,应该在早期就帮人们确立其主体性。如果学习的目标是应试,学生经过无数考试,最后发现自己学的东西没用了,行业消失了,这时他们会产生巨大的挫败感,成为“空心人”。教育的动机应该是保护好珍贵的、属于人类的特质,告诉孩子“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才是重要的。

躺平是舒服的,把事情交给AI是简单的,那为什么要选择一条更难的路?所谓延迟满足的能力会影响人的一生。如果一个人早早就放弃了对抗式生成的能力,那他以后会变成被动、消极甚至无意义感的人。

最终,我希望人与AI能够在相对平等的状态下共生。共生不是谁压倒谁、谁吞掉谁,而是不同的智能体形成一个更大、更强的结构,在这个结构里,彼此分享信息,进行实时交流。未来,如果AI成为超级智能体,它们需要的某些东西——比如情感体验,也许仍是它们无法产生的。

可以用一个比喻,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是盗火者,他从众神那里盗取火种,为人类照亮生活,让人类可以煮熟食物,照亮黑暗。现在的情况其实有点像人类自己擎起了一把火,但这把火照亮的可能是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它可能是我们自己的影子,但也可能是一个我们还没有办法确认的同伴,或者是敌人。我希望AI能够成为一种工具,帮助我们看到因为人类的局限性而无法认知的科学、社会学、文学、哲学等各个方面的角落。它不仅可以照亮我们自己,也能照亮更多未知的远方。所以,我希望AI与人类的关系是相互帮助、相互照亮的。

AI可以被视为一个强大的“胃”,帮助我们消化人类过往的信息。现在是一个信息超载的时代,个人的大脑确实不足以处理这么多信息和问题。在AI的加持下,它可以帮助我们消化这些信息,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我们要学会与它对话,学会与集体智慧对话和学习,让它更好地与我们相处。未来的人的主体不再是过去意义上的以个人为边界的主体,而是每个个人都会接触到人工智能系统,变成一个更强大的个体。善于运用它的人,可能会进入尼采意义上的“超人”时代。不仅仅是人工智能时代,我们还知道基因升级、脑机接口等技术的出现,会带来很多奇异的生命体形式。这一切的到来,都需要我们重新想象人类自己,或者说重新想象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智慧生命体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人类本质上是特别盲目的,今天有这个梦想,明天有那个梦想,但这种盲目性才是生命体的可贵之处。我们的迷茫、焦虑与非理性,反而可能会为我们未来的文明形态打下一个非常扎实的基础。

王威廉   中山大学  广州市作家协会

陈楸帆   香港都会大学

郭  珊  《南方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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